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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初春通话次日 特区璀璨冰冷的霓虹在身后拉长阿娣的影子像一条黏稠、甩不脱的绝望。

他攥着口袋里那几枚滚烫后又冰冷的硬币如同攥着几片烧尽的灰烬。

老支书破碎的声音和那声尖锐的忙音在脑海里反复拉锯: “爹退烧了…钱收到了…人都在…” —— 一丝微光虚弱得如同寒夜里的残烛。

“屋塌了…腿泡水发炎…撤到后山…临时安置点…” ——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冻雨。

希望与绝望担忧与微弱的庆幸在他年轻的胸腔里疯狂搅拌、冲撞几乎要将那副早已疲惫不堪的躯壳撕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厂区的。

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每一步都踏在虚空的边缘。

夜风带着工厂特有的铁锈和机油味吹在脸上却吹不散那粘附在灵魂深处的寒意。

车间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光影将他重新投入这永不停歇的、吞噬血肉与时间的钢铁巨兽腹中。

流水线的轰鸣声浪瞬间将他淹没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节奏此刻听来却像是为他的绝望敲响的丧钟。

阿娣麻木地走到自己的工位。

打包带冰冷的触感显示器外壳坚硬的棱角一切如旧。

他拿起一个沉重的显示器外壳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受伤的手指早已失去了知觉包裹的破布条被脓血和汗水泥泞地黏在一起每一次用力缠绕打包带都能感觉到布料下湿滑粘腻的触感和骨头深处传来的、被麻木包裹的钝痛。

他不再小心翼翼。

一种毁灭般的狠劲驱使着他。

搬、套、塞、勒!动作幅度前所未有的大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

显示器外壳被他重重地砸进纸箱打包带被他死命地勒紧粗糙的塑料边缘深深嵌进掌心完好的皮肤也更深地切割着那几根缠着脏布的手指。

鲜血混着脓水一点点从破布里渗出染红了打包带在纸箱外壳留下一个个暗红湿濡的印记。

他仿佛感觉不到或者说他需要用这肉体上更强烈的痛楚来压制、来宣泄内心那无边无际的冰火煎熬。

爹在高烧中说胡话的样子娘在泥泞中背着爹踉跄的身影低矮土屋在洪水中倾颓的轰响……这些画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狰狞地在他眼前晃动。

流水线的噪音成了背景车间惨白刺眼的灯光将他包裹着伤指、疯狂打包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扭曲变形。

一双眼睛带着深深的忧虑隔着几台机器的距离一直追随着他。

是林秀。

她看到阿娣冲出厂区时那绝望的背影也看到了他此刻如同行尸走肉般、带着自毁倾向的狠厉动作。

她想喊他一声想走过去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打通电话家里怎么样了。

但阿娣周身弥漫的那股生人勿近的绝望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墙让她不敢靠近。

她只能默默地看着看着他手指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色不断扩大心也跟着揪紧。

“喂!苏阿娣!” 一个冷硬的声音在阿娣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不耐烦。

阿娣的动作猛地一顿勒紧打包带的手停在空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

他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混合着不知是泪还是油污的痕迹。

是李姐。

她皱着眉眼神扫过阿娣那惨不忍睹的手扫过他脸上麻木的绝望最后落在他面前那个被勒得几乎变形的纸箱上。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骂人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啧”了一声。

“拿着!” 李姐的声音依旧很冷却少了些平日的刻薄。

她飞快地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到阿娣没受伤的那只手里。

阿娣下意识地低头。

掌心躺着一管小小的、印着陌生字迹的白色药膏还有两片用薄纸包着的白色药片。

药膏的标签上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但“消炎”两个字他模模糊糊认得。

药片……是止痛的? 他愣住了。

麻木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李姐。

李姐避开他的目光眼神飘向别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看什么看!手烂成那样还想干不想干了?耽误了打包扣的可是整个组的钱!赶紧抹上!吃了!别死在这儿晦气!”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不情愿的任务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快又急仿佛要逃离什么。

阿娣低头看着手里那管真正的消炎药膏和两片止痛片。

冰冷的塑料管身贴着他滚烫的掌心。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粗暴外壳的善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他麻木的绝望外壳。

他攥紧了药膏和药片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管身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酸楚?是茫然?还是一点点几乎不敢去确认的暖意?他分不清。

他默默地将药片放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弥漫开。

他拧开药膏盖子挤出一点乳白色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缠着破布的伤指上。

一股清凉的感觉透过肮脏的布料渗入火辣辣的伤口暂时压下了那钻心的灼痛。

这微不足道的舒缓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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